【双璧澄】第一千零一个梦
*他们不知道的事
*代看到这篇文的所有读者感谢 @ella deng 宝子的约稿!呜呜呜,感谢老板让我能混更生贺()
*碎碎念:澄哥,心软滴神,写完后发现整一个虞夫人视角也很好,下次一定(bushi)
“晚吟。”
“吟……”
熟悉的音线落进梦里,身体迟钝,却感觉到有气息扫过颈窝,江澄陡然睁开了眼,床帏之内光线昏沉,他下意识要去摸剑,伸出的手却被人一把叩回床褥间。
“晚吟。”
俯身在上的人熟练掌控他所有似醒未醒时的动作,倾下的腰身力量沉沉,同周身的阴影一并笼罩下来。
“天光已亮。”男人声音低缓柔和,“该起床了。”
“……”
江澄慢慢拧了眉,开始转醒。
昨晚他一人在榻,难得睡得如此安稳。
在云深不知处留宿时,他少有一个人睡的时候。拜此所赐,每每睁眼醒来,日头早高悬中天——情事过后,根本没有人会来扰他,甚至睡醒后,身边多会斜靠着一个泽芜君或含光君,眼神深沉地注视他,不知道已注视过多久。
看得人毛骨悚然。
现在也是。
江澄视线扫过那双郁柔的琥珀眼睛,随即别开脸,浑身怠倦地从床上撑起身子来。
他无视了男人伸过来的手臂,撑着晨醒昏昏沉沉的脑袋,摸索着要趿鞋下床。
“晚吟。”
还在慢腾腾的动作间,面前的人半蹲下身,伸手箍住他的脚踝。
!
踝上的力度一贴上来,江澄就敏感地颤了身子,小腿线条绷紧,条件反射地踹了上去。
蓝曦臣抬眼看他。
脚心下踩着的胸膛坚实有力,隔着蓝白的宗主服,一瞬间仿佛连心跳的搏动都尽数踩在脚下。
江澄瞳孔骤缩,想缩回来,却被人收拢指骨攥紧在原地,蓝曦臣沉声笑了一下。
“今日祭祖。”用着如此低姿态的蓝宗主依旧沉稳温和地开口,眼中神色却望得江澄心底生紧。
“身为主母,是不是该换蓝氏的衣饰?”
……
江澄唇线抿紧。
这几年,尽管极少来姑苏,但是云深不知处岁中和岁末的祭祖,自与姑苏蓝氏这一任的两位掌权者结契以来,江澄从未缺席。
在这方面他从不自欺欺人。他既然领了身份,无论想与不想,皆将其当做自己的责任一并扛下。
只是——
“松手。”
天光尚蒙昧,蓝氏的主母对着蓝氏的宗主,声音平静,漆黑的眼睛却情绪跌宕,一种砭骨的冷利。
蓝曦臣无奈地笑,从善如流地松开了手。
亵衣,里衣,中衣……
系带谨严,服制规整,实在繁琐,江澄耐下性子,到最后伸手扯过外袍,振袖披上了身。
他一身利落,无论做什么事都仿佛自带飒冷锐气,一不小心就要被割伤。只是碰上了蓝氏的宗主,什么冷硬都被那双温柔款款的郁柔眼睛消磨到波澜不惊。
细长手指收好交襟,压好腰带,然后比着腰线,用手指一寸一寸熨压过去。
他们站得极近。
泽芜君垂下眼,便能望见一排鸦黑的睫,掩住锐亮的漆黑曈色,从来冷静平淡。
他为他系好了腰带,随后伸手为他系佩玉。
君子玉不去身,可惜江宗主向来不屑做君子,所以连玉也常配的是玉玦。
蓝白的颜色,玉色压在隐晦的卷云纹之上,同清心铃一并垂落下来,蓝曦臣最后为他抚平袍袖,站直了身子看他。
“……又怎么了?”
见他一动不动,眼神深沉,江澄挑了一下眉梢。
就算着姑苏蓝氏的正装,人也依旧是云梦江氏的人,长身玉立,脊背笔直,一把桀骜,可是郁紫换了静冷颜色,那深邃锋利的眉眼便也随着清冷了几分,宗主威势压不住的少年意气露出一星半点,仿佛是能提剑闯遍天涯四方的侠客。
怎么就能穿出这种气质?
蓝宗主心里喟叹,却诚实地顺应自己的欲望,掌心牢牢掌住身前人的后颈,低头深深吻了下去。
“宗主,主母。”
过藏书阁时,远远望见长身玉立的两人自氤氲山水间走出来,抱书的一行小辈忙停步行礼,恭谨十分,却难掩激动,以致于个个脸颊泛红。
江澄拧着眉心,望见这一群小孩儿,好容易控制住脸上情绪,没露出那种刺骨的冷来。
他永远不及泽芜君的面上功夫,舌尖都被咬破,可人依旧温润如初,还能端着稳重朝他们颔首。
着实虚伪。
江澄神色愈沉。
若是细看,江宗主冷抿嘴唇上还带着未褪的红肿,可惜在场除了泽芜君,没人敢抬起头来向他端详一眼。
世家子弟向来慕强。江澄同蓝氏双璧合籍也不过短短两年,对云深不知处里许多蓝氏弟子来说,传说里的三毒圣手陡然成为了自己的主母这件事,还着实有些适应不过来。
他的强大、冷厉、不近人情,来到云深不知处后便愈发明显,跟两位道侣在一起的时候,浑身的气势更是锋锐得迫人,以往遇上,比起伴侣,更像是三个人在一起清谈宗门事务。
可是今天却不一样。
紫衣箭袖到底换了蓝白家袍,同宗主服制,他同泽芜君并肩走过来,云深的颜色,静冷,沉敛,好像是终于领受了这身份。
主母。
姑苏蓝氏的主母。
“忘机。”
天光沁亮,议事堂前,姑苏蓝氏的含光君转头望过来,琉璃色的眼睛,沉敛安静。
映着一个人的身影。
“长老们已经到齐了。”
他声音很沉,注视着江澄的视线,未曾错过他皱眉的动作。
他的伴侣同他的家族相看两厌,向来如此。
那群循规蹈矩、守旧的正人君子,对这桩姻缘从头反对至尾,直到现在也未曾停止。
一想到身前这两个人背后纵横交错永不消泯的戒鞭痕,江澄无端躁烦,冷冷抬步往前走的时候,手腕被人一圈,泽芜君拉住了他。
“晚吟。”
宗主脸上笑意柔和,一种无来由的、向来如此的纵容。
“嘴下留情。”
他对姑苏蓝氏祭奠先人的祠堂并不陌生。在遥远遥远的模糊岁月里,他也曾去过戒堂殿,也曾同谁并肩,在外堂听老先生沉声说蓝氏先祖的事迹。
太过遥远,遥远到失真。
那时候十四五岁的少年,站在蓝氏祠堂之下,无论如何也想不到,自己的名字将会被一笔一划地誊到蓝氏族谱之上。
那时候的蓝曦臣同蓝忘机,于他而言也不过点头之交的陌生人,持礼端肃,风骨清清,全不见之后那般隐晦执着的疯狂情态。
时月塑人。
江澄站在两位道侣中间,在一边祝仪拖长音的祭词里,在众多蓝氏老辈和子弟的注视下,同他们两人一起持香朝前方的林立牌位弯身行礼。
烛火飘摇,檀香的气味萦绕不去,过往的痕迹被拢在香火之中,江澄缓步上去敬香的时候,视线内有光色晃过。
祭灵的祠堂内空气沉沉,少有风过,那点闪烁的烛火却无风自动,刚刚立稳在香炉里的三炷香的白烟也仿佛被风吹拂,朝他轻微地扑卷过来。
江澄于是抬眼望过去。
那是青蘅夫人的牌位,跃动的烛火,明灭晃过,仿佛朝他眨了一下眼睛。
一
云深不知处净色山水里,有蓝紫的、浓烈的花。
铺延草丛之上,一路开绽。细长茎叶,蕊色锐利,仿佛能割伤人的颜色,将远近天地尽数染紫。
靴子路过龙胆花丛,江澄往前走,望见那幢小筑的时候,滞了一下脚步。
夏末的云深不知处山风沁凉,临晚的时候,天边霞色被夜幕逐渐抹尽,只余下一点苍灰的影子。
没有其余色彩,穿着白色素袍的小孩儿抱臂坐在地上,小小的身体被花丛遮掩、淹没,仿佛要连同他一并染紫。
江澄沉默地站了一会儿,随后抬步向他走过去。
理所当然,他看不见他。
只存在于虚幻记忆中的影子,六七岁的蓝湛,蜷起来,固执地、倔强地、用那双清澈清亮的眼睛一直注视着花丛尽头的小筑。
他的姿态仿佛是能一直等下去,一直等到有人从里面推开门,再像从前一样笑着招呼他过去。
江澄又转眼望过那幢清清冷冷的小筑,最后转回视线,依旧没有说话,却也仿佛感同身受到难以言喻的疲倦,于是随手捡了一块地,在小蓝湛的身边坐了下来。
他那惹人心烦的执拗的缄默,从这时候便开始现出端倪,拒绝一切的姿态,仿佛任何言语都打动不了他分毫。
从小时候起就这么不讨喜。
江澄漫不经心地注视着小孩儿青涩稚嫩的眉眼,望进那双映着黯淡天光的琉璃眼睛,望见一种不解的委屈,一种被遗弃的茫然。
他真的理解“死亡”是怎么一回事吗?
江澄不再看他。
恍惚间他不知道已陪他坐了多久,一直到夜幕沉沉降临,他听见将脸埋进臂弯里的人压在喉咙里细小的呜咽。
“……”
果然不讨人喜欢,连哭都遮遮掩掩,生怕被人听见。
明明是在家里——
家里。
属于他的莲花水坞,十里荷塘,偌大的建筑,偏偏哭泣的时候都要躲进极深极深的卧房里,压抑着,吞声呜咽,连丝毫的声音都不敢被人听闻。
……
江宗主视线放空,层层叠叠开绽的龙胆花里,表情寡淡地听着熟悉的脚步声轻轻涉草而来。
“忘机。”
经久的沉默后,年轻的准宗主弯下身来,声音很轻很柔和。
“不饿吗?”
江澄抬眼看他。
他就站在他与蓝湛的身前,一身素服,倾下的抹额,在龙胆花上苍白地荡了荡。
依旧将脸埋向臂弯的小孩儿没有动静,他还未哭完,单薄稚幼的脊背,在夜风里沉默地抽噎地颤。
龙胆小筑前,可靠的兄长也慢慢收敛了脸上的神色,那些难过痛苦,藏在温和之下,慢慢浮泛上来。
“忘机。”
“母亲她……”
江澄听见身边的小孩儿开口,声音被先前压抑的哭声弄哑,闷闷地,一字一句都是质问。
“母亲她为什么不肯再见我?”
为什么?
因为她过世了?因为她生病了?因为她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?
江澄望着年轻的蓝曦臣,望着此时过分稚嫩的道侣,想知道他要如何开口安慰。
可是他没有等到。
仙门百家前和煦温润、不动声色的泽芜君,如今也不过一个将将十岁的孩子,他用江澄从未见过的茫然神色,垂下眼,嗫喏了一下嘴唇。
“忘机,我……”
就算之后有多沉稳从容、权掌一方,现在却也话都说不清楚,嗓音嘶哑,凄楚难当。
“……我亦不知晓。”
江澄的瞳孔缩了一下。
龙胆花丛颜色馥郁,迟来的天光逐渐撕裂梦境,江澄最后望见年幼的蓝涣弯下身,抓住了年幼的蓝湛朝他伸出的手。
苍白、哀恸。
但好在尚彼此陪伴。
他睁开眼睛。
眼前透明的光色水一般淌过,蓦过眉眼。喉咙干涩,身体疼痛,江澄慢慢侧过脸。
身侧的蓝湛在看他。
如往常无数次一样,缄默地,专注的,琉璃色的眼睛看似剔透,实则又深又沉。
……
还是这般不讨喜。
年幼时就清隽精致的眉眼,被云深不知处的清雅山水养大,水色透月,晴光映雪,尽是冷的,温度仿佛依旧浸在蓝紫的夜色里。
!
含光君呼吸一滞。
刚刚苏醒的人仿佛依旧浸在梦里,透亮漆黑的眼睛望着他,朝他慢慢伸过手。
他一动不敢动,任那人的掌心杵上他的脸。
一个极随意散漫的触碰。
心跳急促,喉结滚动,蓝湛垂眼,伸手覆住了他的手背,慢慢抓紧。
低颈轻轻吻上了他的手心。
二
“这便要……”在莲室外迎面遇上时,泽芜君的嘴角勉强地弯出笑意,“回去了么?”
江宗主身上的蓝白家服也不过短暂地存在一天,甚至还要算上他们在床上发疯的时间。现今云梦的家主服制重现人前,郁紫利落,不近人情。
江澄抬眼瞥他一眼。
蓝曦臣怔了一下。
“晚吟……?”
“泽芜君,你的书房归我了。”
江宗主声音平淡,理所当然。
“这几日江衡出入频繁,若你们蓝氏守山门的弟子望见,不必拦他。”
蓝曦臣缓缓瞠大了眼。
他望着面前人矜冷的眉眼,看了又看,最后彻底软和了眉眼,声音沙哑地笑了。
“谁会拦他?”
整个蓝氏、整个云深不知处都知道,江宗主的首席弟子,只在岁末时往来云梦与姑苏。
以前只在岁末,从来属于莲花水坞的江宗主会短暂地在山上小住几天。
泽芜君及时拽住了要脱身离去的人的手腕,垂着眼,嘴角柔和。
“几天?”
他那不寻常的低轻的语气,仿佛生怕惊醒什么东西一样。
江澄突兀想起蓝紫色的小筑,拢在夜色里的蓝涣眉眼苍白,一种用力就会揉碎的脆弱神情。
“……”
江宗主别开脸,顿了顿,喉咙干涩。
“我不知道。”
龙胆小筑外的花层层叠叠地开,从窗外看过去,充盈视线,染尽远近,仿佛可以一直绽放到天穹尽头。
江澄慢慢转过视线,桌上一只瓷白的净水瓶,里面盛开的龙胆花枝叶舒展,那抹蓝紫如同夜幕之前天际冷却的霞色,冷淡雅致。
明明室内清冷,不存在半点生活的痕迹,花叶却是新鲜的,守在一隅,不动声色。
有人推门进来。
那扇简单的木门未曾经人修缮,可是来人进门却未发出任何声响,轻得如同一抹影子,从蓝紫的夜色毫无重量地踏了进来。
江澄慢慢瞠了眼。
他看见蓝曦臣,泽芜君。熟悉的眉眼,精致俊朗的脸廓,一身沉敛的气势。
他走过他的身侧。
雪白的袍袖,苍白得如同他眉宇间沉郁的神色,甚至那双郁色眼睛中也毫无亮色,视线遥远地,仿佛在望着空茫过往。
“……”
江澄的视线不受控地跟过去,皱着眉,眼睁睁地望着一向仪态端方的人撑了一下被撞到摇晃的桌子,望着那枝龙胆花,仿佛终于清醒,肩膀跟着颤了一下。
“……”
他依旧没有说话,只是在许久许久的沉默之后,沙哑地苦笑一声,拖着身子,在空荡的床边慢慢摸索着坐了下来。
长久的沉默。
那枝龙胆花开在他的视线之内,又仿佛早被他忽视得彻底。
视线散漫,疲累不堪。
江澄眉心未松,站在他身前,忍不住弯身去打量他沉沉的眉宇。
他亦从未见过他这一副情态。在他的面前,就算笑不入眼底,他也永远温和、稳重、拥有内敛的无法挣脱的掌控力。
这是怎么了?
江澄的手指抹过身前人难得脆弱的眉眼,视线落下去,于是怔住了。
暗昧的光线,床边的泽芜君着宗主正装,谨严庄重的领口处却染了一点血迹。
颜色暗沉,已然干了,可那一点微末的痕迹印在洁白衣领处,一旦察觉便是难以忽视的碍眼。
于是江澄记起来了。
——那是他的掌心血。
穿着这样正式的宗主服制,礼仪周到地拜谒莲花坞,端坐堂上,君子风范,言谈沉稳,然后——
要他允婚。
他十六岁着冠,此前再艰险的路程都死死咬牙撑过,从不开口乞求旁人一星半点。
甚至就算魏无羡身死成为仙门百家攻讦莲花坞的借口,举步维艰,他都未曾想要承人半分情面。
他将他迎进莲花坞,以为他来是要以仙督的身份出面为云梦同仙门的关系转圜几分,可是……!
再温文的话语,都令他觉得荒唐、惊愕、难以置信。
指上紫电雷光闪烁,身体却在冰冷发颤,年长者、掌控者、上位者,边说话边箍紧他的手腕,视线宛如实质,沉沉倾下来,每一个字都震颤他的瞳孔,让他发抖,让他死死捏紧了手指。
“蓝曦臣!”
他将掌心刻出血痕,最后咬着牙,失控地攥紧他的领口,眼眶殷红,咬牙切齿。
“你混账!!”
……
江澄视线擦过那点干涩的血迹,重新去看枯坐床边的人。
在那一天,他的言笑晏晏、游刃有余曾无数次让他恨到难以言表,未曾想人后他竟也露出这般失魂落魄的可怜神色。
“……自讨苦吃。”
江宗主声音轻轻落下去,数落着,纤长手指擦拭一般地抹过那点血渍。
………
还是沉默。
流逝的时间直到夜深,桌角的龙胆花颜色凄艳。
坐在床边的江澄抬了抬睫,听见身边的人抬手覆了脸,最后颤着声线,轻轻地哀哀地叹出一口气。
“唔。”
他从漫长的梦境中抽出身来,在熟悉的臂弯里,头脑昏沉,思绪混乱。
横在腰身上的手臂依旧如旧日一样难以撼动,江澄眯开眼睛,眼前是男人壁垒分明的胸膛,一如既往地隐着强势的力量。
江宗主隐忍地皱了眉,声音含混。
“松开。”
刚醒的人全无棱角,连不近人情的命令都无端显得是在撒娇。
揽住肩膀、横过腰际的手臂皆不松反紧,身体被锁紧,身前身后体温接渡,江澄烦不胜烦,好容易挣脱出手,就给了正对着的人一下。
“呵。”
胸膛起伏,蓝曦臣沙哑地笑了一声,望着怀里人又逐渐垂落的睫毛,心里柔软。
“晨光未明。”
他低下声音哄人。
“再睡一会儿吧。”
闻言,江澄即将垂落的睫又艰难地抬了一下,挣扎着,最后还是抵不过熟悉温度,力度松懈,就在两人的臂弯里再次沉沉睡了过去。
三
“宗主。”
将所有需要江澄亲自掌度的宗务搬过来,临走前,江衡实在忍不住,郁郁地问了一句。
“已将近十日,还不回去吗?”
翻看纸页的手指一顿,江澄看他一眼,唇线冷薄,没有说话。
他面无表情的时候显尽冷色,看着过分凛冽,江衡却熟知他处理宗务时的模样,全然不怕。
“您还要在这里住到什么时候?”
江澄摇了一下头,表示尚未下决心。
江衡张了张嘴,很想现在就把他请回云梦,可是还是忍了,只留下一句“您早些回来”,依依不舍地躬身告辞。
书房之内重归安静。
云深不知处的宗主书房处地清幽,因着蓝曦臣的习惯,室内常燃白檀香,朴雅稳重。蓝曦臣的味道。
就算人不在,也要强势的、不动声色地侵染他周身的每一寸。
江澄揉了揉额角,皱紧了眉。
四
江澄推开龙胆小筑的门。
木门陈旧,在他的动作下发出轻微的声响,明明只是第一次到访,这里的布置他却已在梦里见过无数遍。
年幼的蓝涣同蓝湛坐过的床铺桌椅,泽芜君曾枯坐半夜的那张床,从朝西的那扇窗望出去,蓝紫花丛馥郁,那是小蓝湛曾日复一日守望过的地方。
靠窗的桌角依旧有一枝绽放的龙胆花,仿佛是前天采下的植株,依旧鲜艳、瓣叶舒展。
江澄垂下眼,慢慢从床边木柜的匣盒中捡出一只装干花的香包。
它同这个房间一般古旧,却被收藏得齐整,上面走的绣针精致如许,颜色尚且鲜活。
过往的、先人的痕迹。
“是定情信物。”
熟悉的声线在身后轻轻响起来,江澄瞠大了眼,转身看时,蓝曦臣掌着一枝龙胆花,郁色的眼睛,安安静静地笑看着他。
“晚吟。”
他进来的时候竟然依旧半点声响不出!
江澄眉脚一跳,但在这栋别居里,没有出声刺他,只是低头望了一眼手里的香包,皱了皱眉。
“定情信物?”
“每年九月十五,云深不知处的辖镇里会有灯会,时节金秋,正是丰收时候,所以格外热闹。”
言及往事,年长者声音带几分笑,向来轻缓好听。
“母亲同父亲在那时相遇。”
她向来敢爱敢恨。
手里的荷包亦有着蓝紫的缎面,绣鲜红的杜鹃花,一簇火焰的热度。
江澄将手里的信物轻轻放回匣盒,听见蓝曦臣的一声轻笑。
“晚吟怎么突然想来这里?”
“……”
江澄转头看他。
捧着龙胆花的人眸色深深,他从来妥帖收敛着心底一切负面情绪,在他面前言语周到,不动声色。
“怎么?不能来吗?”
泽芜君笑着摇头。
“这里是龙胆小筑,当年母亲住过的地方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
当年你们的母亲居住的地方、病逝的地方、一直一直注视着你们慢慢长大的地方。
我比你们两个都要知道得多。
“我没想到你会对这里感兴趣。”
蓝曦臣对着那双直视着他的清亮的漆黑杏眼,心脏悸动,于是在自己惯来的小屋里,不该出口的话低沉着脱口而出。
“想被关起来吗?”
江澄怔了一下。
刹时安静。他的那句话绝不是玩笑,甚至在话音落下,终于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之后,掌权者脸上的笑也逐渐消泯,隐忍地晦涩地望着他,封存的压抑情绪只显露一星半点便足够惊人。
永不满足的无限度索求,患得患失的占有欲,时刻叫嚣的情色与暴虐。
江澄没有说话。
他的沉默已是含蓄的冷遇,蓝曦臣放下手里的花枝,抿了一下嘴唇,神色沉郁,一种自暴自弃的破釜沉舟。
“晚吟还要在这里住多久?”
江澄嗤笑一声。
“是要赶我走?”
“……是因为我觉得不安。”他直言不讳,哑透的声音,踟蹰难安,“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,不知道该做什么,甚至不敢猜测你留在这里的原因。”
“有时亦会惧怕。晚吟,江澄,云深不知处没有值得你久留的东西。除了——”他望着眼前抓不住的道侣,将剩余的话吞回了喉咙。
和离。
这个词说出来,都仿佛能割伤他的喉咙。
“……”
在龙胆小筑的龙胆花之前,江澄认真望过他眼底的挣扎神色,看清那些痛苦偏执、就算注定要互相折磨也绝不放手的孤掷一注,顿了顿,声音很散漫。
“言重了,泽芜君。”
他那漫不经心的态度,径直视男人强势的情绪为无物,寻常得仿佛是在日常交谈。
“云深不知处没有值得我久留的东西。”
“你怎么知道自己不是我久留的理由?”
!
蓝曦臣慢慢瞠大了眼。
一时间,他好像理解不了他在说什么,不敢置信,空白的惊诧里,莫名其妙心跳急促,血液轰鸣。
难以做出反应。
经过夜夜邂逅的几百个梦境,他远比他想象中的更要了解他。
江澄望着他那空白神情,挑了一下眉。
“蓝宗主,说实话,你五官端正,气质也好,足够讨人喜欢。”
蓝宗主愣怔地向后撤了一步,耳廓烫红,肉眼可见的局促不安。
他从未有过如此直白话语,所以蓝宗主也不知道,自己竟然也能被他寥寥几句逼到这种地步。
全身滚烫,思考不能。
可是江澄话语未停,那双漆黑的眸子,往他身上一停。
“身材也很不错。”
轰!
“……”
男人的嘴唇干涩地开合,喉结滚动,仿佛是吐出了什么字节,江澄听不清楚,但望见那人耳廓连同脖颈处滚烫的颜色,觉得他实在反应过度,靠过去的时候,面前的人又倒退几步,抬袖掩住了唇,望着他,羞躁难堪,整个人都仿佛熟了。
“孟……”
“孟?”
江澄挑了声线。
没想到听见他声音的人身子一颤,最后袍袖一甩,留下一句“孟浪不堪”便急匆匆地转身离开。
口不择言、落荒而逃。
“嗒!”
小筑的木门被蓝宗主离开的身影一带,发出清脆的一声响。
那是无论以往多少个梦,都未曾出现在龙胆小筑中的活泼声音。
江澄目送着那个匆匆离场不敢再待的身影涉过蓝紫花丛,无语了好一会儿。
“……到底哪里来的脸跟我说‘孟浪’?”
他转回视线,随手捻起了蓝曦臣留在桌上的龙胆花枝,更撤了一边净水瓶里的旧花束。
透过窗棂的日光里,再浓烈的颜色都显得轻柔,江澄插好花枝,视线扫过那支素雅花瓶,落上旧木匣里的那只旧荷包。
一直到梦境结束。
江澄冷静地想。
直到小筑前的龙胆花凋谢,直到回忆收敛,他看完想要看完的一切。
或者是,他看完她想要他看完的一切。
五
这是江澄经历的第一个姑苏节日。
正是金秋的时节,遍染金黄,风也飒爽,江南的温润气将这个季节点染得丰饶多姿,连月亮都亮得格外皎洁。
九月十五的灯火,自山门处便能望见的连缀的星火,扑缀成人间的星河,在山水之间流淌,充盈着暖色。
他于是下了山。
御剑在上,风里捎来的味道都带着秋日的温醇。混入人群,层层叠叠的灯光已沁染周身,街道两旁的灯火小摊,尽是欢声笑语,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,热闹,欢快,颜色鲜活。
蓝氏上一任的家主同主母在这里相遇,璀璨灯火里,那些蝴蝶灯、莲花灯、鲤鱼灯,潋滟好看,尽是吉祥欣悦。
照彻年轻眉眼。
江澄同熙攘的人群一同往里走,路过各式各样的商贩,世俗热闹如流水一样流过他的身侧,逐渐柔和了冷峻眉眼。
他长身玉立,脸线俊朗,一路走来早引得姑娘们打量嬉闹,但好歹摄于他那一身冷厉气质,不敢上前,现今他那剑般锋锐的冷淡一收,立时一个荷包就朝他砸了过来。
!
突如其来带起的风声直冲他而来,江宗主剑眉一敛,伸手精准抓住了砸往他肩膀的东西,乌黑的眼珠,带着冷意,直朝那边看过去。
一时间周边安静,朝他砸荷包的姑娘被他那一眼看得脸色苍白,不敢作声。
江澄这才恍然反应过来手里捏着的是什么。
那完全是年轻宗主的条件反射,自腥风血雨的厮杀之中生出的戒备,完全更改不了。
他无端有些懊恼,皱紧了眉,正要将那荷包归还给那个受惊不轻的姑娘,身后却遥遥传来一阵骚乱。
一条主街他已走至半路,回头看时,灯火辉煌,繁密星光般亮成一片,年轻姑娘们的笑声也汇成一片,就在围簇的人群中央,江澄猝不及防捕捉到了熟悉的视线。
?
含光君隐忍地皱着眉,脸线紧绷,任周围的香包落雨一般地往身上砸,目不斜视地想要拨开人群朝他走来。
寸步难行。
年轻的公子,眉眼静冷精致,仿佛是从画里披云踏雾走下来的仙人,端肃,好看,就算紧抿着唇线,由冷淡中生出偌大的压迫感,也还有许多人前仆后继地堵住他的去路,将手里的荷包朝他扔过去。
江澄觉得这场面有几分好笑,将手里的荷包还回去之后,索性抱臂站在原地,望着他艰难却执着地自人群中朝他走过来。一直到含光君齐整发丝都被拨乱,那双琉璃眼睛映着泼天灯火,遥遥望着他,仿佛露出一种郁郁的无奈神色。
江澄才迈步朝他走过去。
“江澄。”
他终于圈住他的手腕,指骨收拢,沉声喊他的名字。
江澄望着周围围拢的一群人,反手从身边人怀里掏出他的乾坤袋。
其上清湛灵力对他从不设防,江澄将手指探进去,从中夹出一张红金婚书,挑手朝众人打开。
“诸位姑娘。”
江宗主声音平淡。
“他已有婚约。”
婚书之上烙着九瓣莲与卷云家纹,恰如此时并肩而立的两个人,气势沉敛,权与力的象征。
芝兰玉树,珠联璧合。
周围的姑娘们一个个皆红了脸,识趣地互相推攘着散开。
江澄合上那纸庄重婚书,抬眼时,却对上身边含光君颤抖的眸光。
他仿佛受什么打击,耳廓殷红,嘴唇发颤,望着他,和他拿在手里的东西,思绪混乱,无从反应。
“你……”
江澄对上他惊诧视线,挑了一下眉,将他的乾坤袋又随手送回他怀里。
他动作如此熟练,惹得含光君胸膛起伏,浑身热度,简直要把耳廓烫红。
“你……!”
“含光君。”
江澄打断他那语无伦次,语气寻常,仿佛事不关己。
“感谢你这随身带婚书的习惯。”
轰!
含光君咬了牙,羞恼至极,最后只能抬袖掩了一下滚烫的颊,自暴自弃地背过了身去。
六
龙胆花花丛摇曳,江澄踏进这个梦境的时候,难得的,竟是见到两个人的对峙的场景。
蓝曦臣同蓝忘机,他在此前从未见过两个人这般剑拔弩张的场面,原来一旦吵起来,却是这个样子。
没有什么激烈的言辞,甚至根本没有什么言语。静立一旁的兄长拧着眉,他的心烦意乱,无需言明,都从表情中显露出来。
“忘机。”
江澄怔了一下,没想到有生之年,还能听见蓝曦臣用这种语气喊蓝忘机的名字。
冷的,警告的,带着从未有过的兄长的权威,沉沉压下来。
“不行。”
寻常声线,话语却斩钉截铁,没有半分转圜的余地。
他的确不锋锐,却又的确威重如山,难以反抗与撼动。
可是蓝湛却比他更坚决。
他用那双冷色的琉璃眼睛,直视着对面长兄的视线,一点锋锐的冷芒,锋锐到割人。
“不。”
江澄就在这时,恍然明白了他们在对峙些什么。
也就在这个时候,存在了近半月的梦境开始在他面前崩落。
蓝曦臣第一次对蓝忘机说“不”。
蓝忘机第一次对蓝曦臣说“不”。
对于一位母亲来说,孩子的任何一个第一次都意义重大,值得永远铭记。
人影消散,过往的场景渐次剥落,这幢龙胆小筑逐渐褪色。
江澄站在梦的中央,抬头望见远近蔓延的馥郁的龙胆花丛。将天地沁染蓝紫的花束依旧在摇曳,在无风的梦里舒展着瓣叶,仿佛是柔软的告别。
固执冷淡、强装镇静、痛苦迷茫、无所适从、为情所困、求而难得,他不过是一个局外人,只是跟随被困于一地的人的视线,由此见过那两个人许许多多的不为人知的另一面。
很好的事,很坏的事,开心的事,痛苦的事,对青蘅夫人来说,大抵都是令人欣悦的事。
要走了?
郁柔的颜色,满地的龙胆花开绽到极点,开始慢慢凋谢。
梦境的尽头,零落的花丛同整个梦境一起褪色,灰白的瓣叶被风揉碎,最后化作祠堂上的那点白烟,轻柔地朝他扑卷过来。
江澄睁开眼睛。
天光未亮。
床帏之间光线昏沉,江澄依旧陷在两个人的臂弯里,就着蒙昧光色,认认真真地打量过两个人沉睡的眉眼。
由此看过许久,在熟悉的体温中感受到沉沉睡意的江宗主在落睫之前,漫不经心地做了决定。
是时候该回莲花坞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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